來自中國西北固原農(nong) 村的高治曉,戴著頭盔口罩,一身黃衣跨在電動車上,登上了美國《時代》周刊今年3月疫情特刊的封麵。高治曉吸引這本國際大刊目光的原因,是“當世界停止時”,他與(yu) 300萬(wan) 名外賣同行一起,仍馳騁在北京的大街小巷,支撐著人們(men) 的日常生活。而與(yu) 此同時,美國的配送員們(men) 為(wei) 躲避新冠病毒,卻在要求帶薪休假。
今年32歲的高治曉在做騎手之前,已“京漂”多年,先後從(cong) 事過餐飲、商場導購、保安、快遞等多個(ge) 職業(ye) 。在最近的一次創業(ye) 開餐館失敗後,又做起了外賣員。促使高治曉們(men) 不懈奔波的,是中國外賣業(ye) 的全球最高訂單量。
2019年,中國快遞業(ye) 務總量累計達到635.2億(yi) 件,業(ye) 務收入達到7497.8億(yi) 元,從(cong) 業(ye) 人數已突破1000萬(wan) 人。在同為(wei) “最後一公裏”的配送末端生態裏,餐飲外賣行業(ye) 發展更為(wei) 迅速,2019年產(chan) 業(ye) 規模已達6536億(yi) 元,外賣員總數已突破700萬(wan) 人。
疫情進一步加速了勞動力的產(chan) 業(ye) 間流動。從(cong) 今年1月下旬至今,美團與(yu) 餓了麽(me) 累計新增的超200萬(wan) 外賣騎手中,有近三成來自製造業(ye) 工人,有超八成是40歲以下青年。二三十年前,“去沿海地區工廠打工”還是內(nei) 地無數待業(ye) 青年的第一選擇,如今,到大城市送快遞、送外賣,正在成為(wei) 越來越多年輕人的優(you) 先職業(ye) 選項。
中國急速壯大的快遞外賣業(ye) ,如同一塊迅速膨脹的海綿,正吸納著越來越多的青壯年勞動力。曾經忙碌在工廠層層流水線上的“打工仔”們(men) ,創造了中國持續高速增長的經濟奇跡;如今奔馳在城市毛細血管般配送線上的各路騎手們(men) ,也被看作中國新興(xing) 的電子商務經濟引領全球潮流的標誌之一。但從(cong) 本質而言,這一勞動力群體(ti) 的轉移,實質上是從(cong) 過去的低端加工製造業(ye) 轉入到服務業(ye) 中同樣相對低端的快遞外賣行業(ye) 。
時代的風口
今年4月,22歲的苗森終於(yu) 鼓起勇氣,辭去了父母托關(guan) 係才為(wei) 他找到的工廠裝卸工人的工作,他跟著老鄉(xiang) 離開河北農(nong) 村老家來到北京,期望以外賣員的身份開啟“月入過萬(wan) ”的新生活。
苗森高中肄業(ye) 後進了工廠,多年不變的3000元月薪令他在同齡人裏無可誇耀。在苗森身邊,已經有越來越多與(yu) 他年齡、經曆相仿的年輕人,放棄了父輩農(nong) 民、工人的職業(ye) 道路,去做快遞員、外賣員。那些先入行的兄弟們(men) 告訴苗森,一個(ge) 月送外賣掙個(ge) 萬(wan) 兒(er) 八千很正常。
進入工廠曾是一代人的夢想。上世紀80年代,改革開放、搞活經濟的號角響遍中國大地,曾經祖祖輩輩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(nong) 民,一下子有了新的人生盼頭:進城打工。
這是中國的第一批農(nong) 民工,也是中國“製造工廠”時代的主力軍(jun) 。他們(men) 浩浩蕩蕩奔湧入城,進入各種鑄造廠、紡織廠、裝配流水線、建築工地,人人以進廠當工人為(wei) 榮,努力扮演著巨大工業(ye) 機器中的無數“螺絲(si) 釘”,撐起了廣東(dong) 、福建、江浙等省份製造業(ye) 的半壁江山。
以製造業(ye) 強市廣州為(wei) 例。據不完全統計,1976年流入廣州的民工尚不足兩(liang) 萬(wan) 人。自1980年起,進城務工農(nong) 民開始迅猛增長,1987年已猛增至45萬(wan) 人。那是中國製造業(ye) 發展的黃金時代。到1988年,中國農(nong) 民工總量已達1.2億(yi) 左右。廣東(dong) 、福建、江浙等東(dong) 部沿海地區成為(wei) 農(nong) 民工流動最為(wei) 活躍的地區。
“在上一代人眼裏,進廠子打工就是一個(ge) 好工作。”在苗森看來,他們(men) 這代人與(yu) 父輩的職業(ye) 選擇已經完全不同了。轉行之前,苗森曾在河北承德一家機械工廠做裝卸工人,這是一份親(qin) 戚托人幫忙才得到的工作。
苗森的父親(qin) 曾外出打工,母親(qin) 在家務農(nong) ,父母都是小學文化。在今年疫情影響到工廠開工之前,家裏人一直堅持不允許他換工作,父母相信工廠工作的穩定性,對快遞、外賣等“不懂的”行業(ye) 有天然的排斥感。今年4月,苗森辭去工作去北京做外賣員,是他和家裏多次溝通失敗後,先斬後奏的結果。
時移事易。1980年後出生的新生代農(nong) 民工,大多不再願意遵循父輩的工人職業(ye) 路徑。國家統計局發布的《農(nong) 民工監測報告》顯示,2008年至2018年,從(cong) 事製造業(ye) 的農(nong) 民工占農(nong) 民工總量的平均年增長率為(wei) -2.84%。雖然農(nong) 民工的總量仍在逐年增長,但無論是農(nong) 民工占整個(ge) 製造業(ye) 就業(ye) 總人數的比例,還是占農(nong) 民工總量的比例,均呈現下降趨勢。
2006年~2014年,從(cong) 事製造業(ye) 的農(nong) 民工平均年齡從(cong) 26歲一路升高至34歲。相比父輩,新一代農(nong) 民工基本具備初高中以上文化,受教育程度明顯高於(yu) 父輩普遍的小學初中文化。更高的文化程度拔高了職業(ye) 選擇標準,相比枯燥重複的流水線工人,近十年間迅速發展的生活服務業(ye) 中的新興(xing) 崗位,正在成為(wei) 他們(men) 更青睞的新去處。
新生代農(nong) 民工向往大城市和新興(xing) 行業(ye) ,但普遍的初高中文化水平尚不足以支撐他們(men) 走上互聯網行業(ye) 中的核心崗位,而互聯網產(chan) 業(ye) 生態中新興(xing) 的大量基礎性、邊緣性崗位,成了他們(men) 中多數人的職業(ye) 選擇。快遞與(yu) 外賣行業(ye) 正是這樣的典型。互聯網生態的擴張,把中國的快遞業(ye) 和外賣業(ye) 送上了發展的高速路。
2000年前後,中國民營快遞業(ye) 一起步就有了迅猛增長。到2005年之後,電子商務進入高速發展期,網購需求迎來爆發式增長,再次帶動了民營快遞業(ye) 的狂飆猛進。這一年,網購零售帶來的快遞業(ye) 務量占到了快遞總業(ye) 務量的一半以上,自此,快遞逐漸成為(wei) 電商服務的重要環節。
到2010年前後,中國快遞業(ye) 已初步形成EMS、順豐(feng) 、京東(dong) 、“四通一達”等巨頭並立的格局。在電商助力下,2014年,中國快遞年業(ye) 務量首次突破100億(yi) 件,超過美國成為(wei) 全球第一,此後仍保持每年100億(yi) 件增長的超高發展速度,至今已連續六年牢牢占據世界第一的位置。
這一時期,餐飲外賣行業(ye) 開始萌發,並以驚人速度搭建起龐大的產(chan) 業(ye) 生態。2011年,成立三年的校園軟件“餓了麽(me) ”獲得了第一筆百萬(wan) 美元的投資;2013年和2014年,美團外賣與(yu) 百度外賣相繼成立。自此,中國外賣業(ye) 以每年新增用戶過億(yi) 的速度迅速膨脹,並在2017年確立美團與(yu) 餓了麽(me) 的雙寡頭格局。2019年,中國餐飲外賣產(chan) 業(ye) 規模達到6536億(yi) 元,消費者規模約4.6億(yi) 人,外賣員總數已突破700萬(wan) 人。
“現在的就業(ye) 形勢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。”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學者章錚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指出,“1980年代末,中國非技術勞動力市場嚴(yan) 重供過於(yu) 求,而2004年之後,中國青年農(nong) 民工數量不斷減少,且越年輕的農(nong) 民工減少得越多。農(nong) 民工總體(ti) 上供求平衡,但青年農(nong) 民工已供不應求。”
無論製造業(ye) 還是生活服務業(ye) ,40歲以下的青年農(nong) 民工都是最受歡迎的勞動力。而如今,工廠對年輕人的吸引力已經遠遠落後於(yu) 快遞、外賣等新興(xing) 服務業(ye) 。在各大招聘網站上,大多數工廠招工的年齡限製仍卡在20~40歲之間,薪資範圍一般都在4000~7000元,包吃包住,輪休製居多。可招聘啟事掛了一段時間,工廠老板們(men) 發現,這個(ge) 年齡段的人不好招,這些人更願意加入到快遞、外賣等新興(xing) 行業(ye) 的大軍(jun) 中,用更自由的時間換取7000元以上的月薪。
美團外賣和餓了麽(me) 數據顯示,2019年,在美團外賣的400萬(wan) 名騎手中,20~40歲年齡段騎手占比高達83.7%。在餓了麽(me) 的300萬(wan) 名騎手中,平均年齡31歲,90後占比約為(wei) 47%。
在1998年出生的苗森看來,工廠工人和外賣員的工作體(ti) 驗是完全不一樣的。此前,苗森在一個(ge) 郊區的機械工廠做裝卸工,廠房和宿舍在一起。他每天的工作內(nei) 容,就是跟著來回運送的貨車裝卸,有時也在車間裏幫忙做包裝、搬運之類的活兒(er) ,老板說是“上六休一”,但忙起來也會(hui) 連續加班。
“每天都待在廠子裏,搬東(dong) 西很累,還要被呼來喝去的。”苗森直言,“我們(men) 這個(ge) 年紀的,誰會(hui) 喜歡這樣的工作呢?錢又不多。”相比之下,騎手工作看起來具有“時間自由”“多勞多得”的優(you) 點,這對曾經工作定薪不定時的苗森來說,有很大吸引力。
收入,是影響就業(ye) 意願的最大因素。《2018年送餐員就業(ye) 報告》顯示,2018年,全國外賣騎手平均月薪為(wei) 7750元左右,在需求最旺盛的杭州,騎手平均薪資達9121元。
而在傳(chuan) 統製造業(ye) 工廠則是另一番景象。企業(ye) 主不會(hui) 拿出動輒七八千元的工資成本去招聘大量普通工人。根據國家統計局公布的數據,2019年製造業(ye) 規模以上企業(ye) 就業(ye) 人員年平均工資為(wei) 70494元,絕對薪資不及快遞外賣員群體(ti) 。
今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,又給製造業(ye) 蒙上了一層陰影。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,2020年1~4月份全國規模以上工業(ye) 企業(ye) 利潤總額同比下降了27.4%。在疫情的衝(chong) 擊下,許多工廠的營收效益大幅下滑,再提高人力成本並不現實。
“農(nong) 民工大量流向服務業(ye) ,應該怪製造業(ye) 工資太低。”章錚直言,“農(nong) 民工是勞動力市場上的供給方。製造業(ye) 企業(ye) 為(wei) 了降成本,當然希望工資越低越好。但農(nong) 民工同時又是消費品和商品房市場上的需求方。如果希望通過農(nong) 民工城鎮化、市民化來擴大有關(guan) 市場的需求,首先就得解決(jue) 農(nong) 民工收入太低、沒有經濟能力進城的問題。”
機器人將人擠出車間
年輕一代不再青睞工廠,除了薪酬、個(ge) 人就業(ye) 意願層麵因素的影響,另一方麵,製造業(ye) 工廠智能化、自動化設備的日益完善,則從(cong) 根本上削減了工廠對普通工人的用工需求。
在服裝加工廠密集的廣東(dong) 省東(dong) 莞市,自動化生產(chan) 流水線幾乎成了大型加工廠的廠房標配,即使是規模較小的加工廠也大多以自動化設備替代了人工的包裝、切縫等流程化環節。
“現在我們(men) 的工廠生產(chan) 線已基本實現全自動化,每年能省下20%左右的人力成本。”知名內(nei) 衣品牌都市麗(li) 人集團人力資源副總裁潘紀剛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“在服裝生產(chan) 線上,裁剪、縫製、檢測、物流、標準零部件裝配等主要環節,基本都可以實現自動化,效率更高,成本更低。”
潘紀剛坦言,添置自動化設備的動力,正是近年來不斷上漲的人力成本。“一線工人的用工成本幾乎以每年10%~45%的幅度在增長,加之一線工人流動性大,不穩定,培訓時間、熟練度也會(hui) 影響企業(ye) 的人力成本。”
服裝紡織業(ye) 的自動化是製造業(ye) 生產(chan) 變革的一個(ge) 縮影。在“代工大王”富士康集團,近十年營收總體(ti) 上漲,全球員工總數卻從(cong) 高峰時期的120萬(wan) 人一路銳減至66萬(wan) 人。在汽車製造業(ye) ,號稱中國最先進製造業(ye) 工廠的上海通用金橋工廠,由十幾名技術員操控的386台機器人替代了從(cong) 前的大批一線工人,每天能合作生產(chan) 80台凱迪拉克汽車。
牛津經濟研究院在2019年6月發布的報告《機器人如何改變世界》中指出,新安裝一個(ge) 機器人將會(hui) 削減1.6個(ge) 崗位,到2030年,全球製造業(ye) 就業(ye) 將因此減少2000萬(wan) 。
中國作為(wei) 人口大國和製造業(ye) 大國,麵臨(lin) 的勞動力替代性壓力可能更大。中國社科院人口與(yu) 勞動經濟研究所副研究員屈小博在《中國人口與(yu) 勞動問題報告No.20》中提到,根據課題組對國內(nei) 2000家企業(ye) 的調研,新技術應用帶來的製造業(ye) 普通勞動力崗位的替代率為(wei) 19.6%。
技術迭代下,外賣員成了國內(nei) 製造業(ye) 工人轉行的主要選擇之一,工人轉行的外賣員成了行業(ye) 主流。數據顯示,在餓了麽(me) 300萬(wan) 名騎手中,有15%的外賣騎手是工人轉型,占比最高。美團外賣在疫情期間新增的100萬(wan) 外賣騎手中,有27.2%來自製造業(ye) 企業(ye) ,也占比最高。
麵對此景,“玻璃大王”曹德旺曾炮轟:“當下年輕人寧願去做物業(ye) 保安,寧願去送外賣,也不願意去工廠了,這是目前國內(nei) 製造業(ye) 的困境,年輕人不能老是去送外賣!”
潘紀剛也發現,雖然普工的“用工荒”幾乎不再,但對口高級技工依然稀缺,尤其是一些專(zhuan) 業(ye) 高級技師,市場薪資已經開到了萬(wan) 元以上,依然應者寥寥。
從(cong) 事外賣近兩(liang) 年的33歲外賣員陳斌,曾是河北保定一家汽車工廠的噴漆工人。他不是科班出身,最早由師傅帶入行,後來進了汽車廠,工作四年後,一個(ge) 月工資從(cong) 3500元漲到了5000元左右。
“工資漲得慢,錢不夠用。”2018年7月,陳斌來北京當外賣員,每月到手收入一度維持在8000元~10000元之間,他很滿意,“這相當於(yu) 我們(men) 當地一家4S店高級汽修技師的收入了。”
持有國家一級證書(shu) 的高級汽車機電維修技師曾是陳斌眼中的高薪工作。但由於(yu) 理論知識、技能證書(shu) 、工作經驗的門檻,初中文化的陳斌並未選擇這條路。今年複工以來,陳斌送外賣的收入再沒有回到從(cong) 前的高峰期。北京高昂的生活成本開始形成壓力,陳斌萌生了一絲(si) 回鄉(xiang) 的念頭,“回去就是繼續做工,但還是要學技術。身上有技術,才不愁吃飯。”
實際上,製造業(ye) 普工易招、高級技工稀缺的局麵存在已久。在勞動力市場上,求人倍率指的是在一個(ge) 統計周期內(nei) ,有效需求人數與(yu) 有效求職人數之比。以製造業(ye) 大省江蘇為(wei) 例,近年該省技能勞動者的求人倍率一直在1.5以上,高級技工的求人倍率甚至達到2以上的水平。這意味著,平均1位高級技工有2個(ge) 以上崗位可挑選,遠高於(yu) 普通崗位約1的求人倍率。“如今高級技工緊缺現象已逐步從(cong) 東(dong) 部沿海擴散至中西部地區,從(cong) 季節性演變為(wei) 經常性,供需矛盾突出。” 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(yu) 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孫文凱對此表示。
受疫情影響,今年勞動力市場需求下降明顯。但高技能人才依然短缺。人社部發布的2020年第一季度相關(guan) 數據顯示,盡管受季節性因素和新冠肺炎疫情疊加影響,市場用人需求和求職人員數量同比收縮,但各技術等級或專(zhuan) 業(ye) 技術職稱的崗位空缺與(yu) 求職人數的比率均大於(yu) 2.0。
在技術性失業(ye) 浪潮後,未來的就業(ye) 門檻將提高,知識型、技能型勞動力將成為(wei) 主流。“2010年以前,隻要是個(ge) 勞動力就能找到工作。但今後不會(hui) 了,傳(chuan) 統製造業(ye) 的勞動密集型崗位需求會(hui) 越來越小。”屈小博直言,“今後無論是製造業(ye) 還是服務業(ye) ,知識技能型人才的需求會(hui) 越來越大,和勞動密集型崗位的收入差距也會(hui) 進一步拉大。”
盡管如此,不管企業(ye) 如何為(wei) “技工荒”而頭疼,社會(hui) 各界如何呼籲重視職業(ye) 技術教育,收入相對較高的技工,即使是高級技工,也依舊很難成為(wei) 年輕人的優(you) 先職業(ye) 選項。從(cong) 一個(ge) 基層勞動者的角度看,在大致相當的薪資區間下,相比能快速入行的快遞外賣員,花費更高的培養(yang) 成本、冒著更大風險去學習(xi) 高級技工,則顯得投入產(chan) 出比更低。
雖然企業(ye) 願意在工資福利上向高級技工“多支付一些”,甚至願意高價(jia) 到勞動力市場上去挖人。“但企業(ye) 招聘這樣的高薪技工也是有前提條件的。”章錚指出,一言以蔽之,企業(ye) 追求“靈活用工”,技工追求職業(ye) 穩定。
由於(yu) 高級技工所學技術通常是專(zhuan) 用於(yu) 某一行業(ye) 、某一工種,技術層次越高,技術的專(zhuan) 用性往往也越強。技工如果改行,他經多年學習(xi) 和工作所掌握的技能會(hui) 全部或大部分報廢。因此,在決(jue) 定是否學習(xi) 某一門技術時,對口工作的待遇和穩定性就成了他們(men) 考慮的關(guan) 鍵因素。以智能手機屏幕的打磨拋光工作為(wei) 例。過去,手機屏幕玻璃的打磨拋光需要工人來做,這一技能需要至少三年的學習(xi) 培養(yang) ,才能達到高級技工水平。但隨著智能終端的需求爆發,自動化手機屏幕玻璃精雕機開始在麵板生產(chan) 行業(ye) 中普及,迅速替代了傳(chuan) 統的人工打磨崗位。
章錚還對高級技工的培養(yang) 成本進行過估算,結論是:即使上技校的學費由政府全額補貼,農(nong) 民工要想把因上技校少掙的錢賺回來,技校畢業(ye) 後至少需要從(cong) 事本行工作8~10年。
在這種情況下,盡管技校招生數量在增加,但技校畢業(ye) 生“畢業(ye) 即改行”的數量也在增加。“漏桶打水,其後果就是技工始終不夠用。”章錚說。
“實際上,機器對人的替代不意味著完全的崗位損失。”屈小博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“技術會(hui) 替代一部分傳(chuan) 統低技能工作崗位,也會(hui) 創造出一批人機協作等新技術崗位。以格力集團在2018年的大規模轉崗培訓為(wei) 例,對崗位被替代的工人進行再培訓、上新崗,可以實現既不大規模裁員,又大幅提高生產(chan) 效率。”
“如果企業(ye) 一方麵要求員工不斷提高技術水平,另一方麵花大力氣對技工進行在職培訓,並向技工提供長期穩定的本行工作崗位。工作穩定、收入不低,員工留不住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。”章錚直言,“但事實上,不是所有的製造業(ye) 企業(ye) 都能走上這條路。”
“整體(ti) 上看,中國製造業(ye) 的年輕勞動力就業(ye) 確實在萎縮,新經濟下的新興(xing) 服務業(ye) 更受年輕人的青睞。”孫文凱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表示,“一方麵是收入差距正在拉大,另一方麵是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年輕人更重視工作性價(jia) 比、崗位尊重、工作環境等因素,工廠要想留住年輕人,需要綜合考慮這些因素的提升。”
外賣員的未來在哪裏
轉行兩(liang) 個(ge) 月間,作為(wei) 外賣新手的苗森並沒有拿到傳(chuan) 說中“月入過萬(wan) ”的收入。他眼看著外賣站點的外賣員越來越多,可一個(ge) 人每天接到的單子卻越來越少。
苗森從(cong) 站點裏其他資深外賣員的交談中意識到,今年新增的騎手隊伍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發展壯大。疫情衝(chong) 擊下,幾乎無門檻的外賣行業(ye) 成為(wei) 吸納就業(ye) 的重要蓄水池。送外賣,成了現下許多失業(ye) 和待業(ye) 青年門檻最低、賺錢最快的臨(lin) 時職業(ye) 選擇。
“人多單子少,根本不夠分的。”苗森很無奈,“5月份訂單量剛漲起來,又新來了很多兼職外賣員,他們(men) 下班時間來跑是多一份收入,可我們(men) 全職的就隻能靠這個(ge) ,很多資深外賣員收入也沒回到去年的水平。”
另一方麵,疫情期間大幅下滑的訂單量,也影響了外賣員的薪資。美團2020年一季度財報顯示,受線下門店停業(ye) 及小區封閉影響,美團一季度餐飲外賣收入同比減少11.4%,外賣訂單量日均下跌18.2%,總訂單量同比下滑46%。到了5月上旬,外賣訂單量雖已恢複至疫情前的90%,但在6月中旬出現第二波疫情之後,北京多個(ge) 地區的訂單量又出現大幅下滑。
僧多粥少的局麵下,選擇將外賣員作為(wei) 兼職工作的人越來越多。平台數據顯示,在美團外賣騎手中,有近六成騎手每天配送時間小於(yu) 4小時;在餓了麽(me) 騎手中,有56%的騎手有第二職業(ye) 。
從(cong) 表麵上看,快遞外賣行業(ye) 的收入水平不低,但高工資實際來自高強度的超時加班。社科院一項針對快遞員群體(ti) 的調查報告指出,近一半的快遞員每天工作10至12小時,如果以小時工資為(wei) 標準,則快遞員月均4859元的收入,時薪僅(jin) 有23.9元,與(yu) 人社部公布的最低工資標準水平差不多。而外賣員的收入則已經是配送從(cong) 業(ye) 人員中的最高水平。
但事實上,外賣員的薪資完全依賴於(yu) 工作量,多勞多得。平均一單5~8元不等的抽成所構成的收入,看似到手收入比較高,卻是因為(wei) 少了社會(hui) 保險的各項繳費。“我們(men) 沒有基本的社會(hui) 保障,隻能多賺點算點,為(wei) 以後早做打算。”一位37歲的女外賣員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現在很多全職外賣員,也在等待接單的空隙做一些微商、刷好評之類的網絡兼職。
“外賣員屬於(yu) 平台型就業(ye) ,因為(wei) 逃避了社保繳費,才變相增加了到手收入。” 屈小博指出,“目前外賣員仍然不是一個(ge) 穩定長期的工作,有很高的流動性,很難進入正規社會(hui) 保險體(ti) 係中,且外賣平台一般隻提供商業(ye) 意外保險。這樣的收入結構決(jue) 定了外賣員並不是一個(ge) 長期穩定的工作。”
社科院報告指出,因投訴糾紛、缺少保障及職業(ye) 發展等問題,很多青年並不把快遞配送作為(wei) 一份長久工作。從(cong) 業(ye) 不足一年者占39%,一至兩(liang) 年占31.2%,兩(liang) 至三年占12.1%,五至六年占5.9%,七年以上為(wei) 11.9%,短期從(cong) 業(ye) 特征明顯。
此外,年齡、收入水平、婚育情況、身體(ti) 健康情況等也對快遞外賣員的職業(ye) 流動有顯著影響。在章錚看來,快遞外賣業(ye) 的競爭(zheng) 正在趨於(yu) 飽和,平台激勵下降,薪資正在進入常態化,“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,快遞外賣員的高薪資一定來自多勞多得”。
清華大學社會(hui) 科學學院博士後王藝璿在一篇針對城市快遞小哥的調查中指出,快遞小哥在城市中不僅(jin) 麵臨(lin) 較大的生活壓力,也過早地忍受著胃病、腰肌勞損、風濕關(guan) 節痛等“職業(ye) 病”。
職業(ye) 流動和返鄉(xiang) 是這個(ge) 群體(ti) 改善現狀的主要渠道。但在如今人力資本的限製下,受教育程度普遍偏低、缺乏專(zhuan) 業(ye) 技能的快遞外賣員們(men) ,很難找到快遞行業(ye) 之外的工作。在王藝璿課題組的調研中,有將近68%的快遞小哥會(hui) 工作幾年後選擇返鄉(xiang) 創業(ye) 。
在33歲已經成家的外賣員陳斌看來,返鄉(xiang) 是最後一條路,但也是最現實的一條路。“像我隻有初中文化的人,沒有城裏的公司會(hui) 要我。”言語間,陳斌的無奈與(yu) 心酸盡顯。
“返鄉(xiang) 回流會(hui) 是這個(ge) 群體(ti) 中大多數人的選擇。”章錚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表示,“快遞外賣員的勞動量非常大,職業(ye) 聲望又比較低,加之工作的投訴率高,社會(hui) 認同度低,是典型城市融入度不高的群體(ti) ,工作一段時間後返鄉(xiang) 是大概率的選擇。”
不過,時至今日,機器雖然已經替代了工廠流水線上的基礎崗位,但並未能完全替代快遞外賣配送線上的基礎崗位。從(cong) 快遞物流到外賣跑腿,智能機器隻控製了倉(cang) 儲(chu) 分流環節,在配送線上的“最後一公裏”,在麵對麵的服務環節,依然需要依賴人工。因此,章錚認為(wei) ,“盡管快遞外賣員從(cong) 事的是服務業(ye) 中的基礎崗位,但在未來十年內(nei) ,這類崗位還難以被機器替代。隨著電商和線上服務業(ye) 的進一步發展,快遞外賣業(ye) 的人力需求仍然會(hui) 持續增長。”
目前,第二產(chan) 業(ye) 仍然是中國經濟的重要支柱。2019年,美國第三產(chan) 業(ye) 產(chan) 值占國內(nei) 生產(chan) 總值的比重高達81%,而中國的這一數字為(wei) 53.9%,相當於(yu) 美國1947年前後的水平。相比之下,美國的生產(chan) 性服務業(ye) 更為(wei) 發達,以金融、信息技術、房地產(chan) 等知識密集型服務業(ye) 為(wei) 增長支柱。中國則是住宿餐飲、居民服務、文化娛樂(le) 等消費性服務業(ye) 占據主體(ti) 地位,科技型服務占比較低。與(yu) 美國相比,中國消費性服務業(ye) 的勞動密集型屬性更強,單位勞動生產(chan) 效率更低。
“中國服務業(ye) 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密集型崗位。包括快遞外賣等在內(nei) 的中國新興(xing) 服務業(ye) ,其線上化新經濟形勢帶來了靈活用工、共享經濟等新模式,確實增加了幾百萬(wan) 的就業(ye) 規模。疫情則進一步加速了這一趨勢。”中國人民大學國家發展與(yu) 戰略研究院研究員孫文凱指出。
“未來,中國服務業(ye) 的增加值比重和就業(ye) 份額將繼續穩步提升,潛在增長空間較大。這是不可逆轉的趨勢,是經濟發展的必然結果。”孫文凱表示,但一個(ge) 殘酷的現實將是,“服務業(ye) 中的高端知識型崗位和低端勞動密集型崗位之間,收入差距將會(hui) 進一步擴大。”
快遞員外賣員的明天在哪裏?對於(yu) 疫情期間新增的超過200萬(wan) 的外賣騎手而言,趁著外賣行業(ye) 正在複蘇,讓手裏盡量多一些現金流,攢一些錢回鄉(xiang) ,或許就是眼下最實在的生存之道。
“我現在雖然沒有月入過萬(wan) ,至少也比以前在廠子裏多一點。”談及未來,22歲的苗森還沒有明確的職業(ye) 規劃,他的目標也和帶他入行的老鄉(xiang) 一致:“先幹著,攢點錢,以後回老家開個(ge) 小店。”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苗森、陳斌為(wei) 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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